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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葬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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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電轟鳴,巨響震動周圍所有人的耳膜。

大鴻急退二十多丈,這二十丈中翻滾的火龍驅散了蚩尤一擊的力量,火龍們也耗盡了最後的力量,同一刻,蚩尤手裏的兵刃粉碎。兩軍相遇,大鴻略勝一籌,赤炎刀還在他的手中,他仍可再戰。可大鴻看著蚩尤手裏碎裂的兵器殘渣,覺得那是一生中最大的恥辱。

蚩尤手裏操著一塊土磚。

也許是太緊張和急迫了,這個年輕人沒有時間找到一柄足以和神器抗衡的寶刀,所以他拾起一塊土磚對大鴻的腦門拍了過去。

蚩尤看著自己手裏的磚頭沫兒也很驚恐,想不起來剛才那一瞬間他做了什麽,妖精摟著他的脖子大哭,於是他也急得想哭,於是他就不顧一切地撲了出去。情況不容思考,蚩尤轉身抱起魑魅,以他在涿鹿城習練多年的神速沖向小巷盡頭,背影像只被獵人追捕中落荒而逃的豪豬。

周遭一片在那聲怒雷後似乎完全被隔絕了聲音。大鴻什麽都聽不見,只有那聲臟話在他的耳朵裏回蕩,他沒有追趕,垂下了赤炎刀,按著額頭,看著蚩尤和魑魅的背影,緊緊皺起眉頭,像是頭很痛的樣子。

“將軍,我們該怎麽辦?”雲師精銳們追了上來。

“追,”大鴻說:“追上他!不能讓他回九黎,他也許會變成下一個炎帝……”

雨師風伯在馬車上互相磨蹭身體,把那些唾沫給抹掉,看著大鴻從衛士們中忽地跳了出來,追進了巷子裏,而後巷子裏一聲怒雷震耳,然後大鴻又帶著大隊的精銳將士追了出來。

“追!追!”一名衛士對著同僚們大喊,“別叫蚩尤跑了!掘地三尺也把他給我找出來!”

“嗨,士兵乙,裏面怎麽了?”雨師招呼他。

士兵乙過來打個招呼,“出大事兒了,蚩尤少君拿塊磚拍了大鴻將軍,現在帶著劫法場的女賊逃了,這下子我們任務可重了。”

“乖乖!沒想到蚩尤這麽勇!”風伯大讚,“有這把子膂力,要是隔三岔五就能爆發一下,我們怕誰啊?”

“下面怎麽辦?這回完蛋了,妖精劫了法場,蚩尤拍了大鴻,落在風後的嘴裏,一定是我們勾結妖精意圖謀反,定要砍頭的。”雨師說:“或者我們躺下來睡睡覺,也許醒來發現蚩尤已經沖上後土殿把黃帝老頭砍了然後回來救我們了?”

“對,他有這份狠勁,不如作我的副將,這樣我和黃帝惡戰時,他可以丟個掌心雷助我成功!”共工說。

蚩尤在一個巷子口把魑魅放下。

“好了!現在分頭走,”蚩尤喘息著,“你趕快跑,找魍魎救你。”

“那你怎麽辦?”魑魅抓著他的袖子。這個男人此刻太拉風了,她覺得自己已經不需要救他了,只需要聽他說該怎麽做。

“我?當然是在這裏擋住大鴻再戰一場了,”蚩尤一拍胸膛,“我們刀柄會對人和妖精一視同仁,但是男女有別,雖然你是千年老妖,不過在我們刀柄會看來就是女孩。而我是男人。男人你懂麽?”

“你行麽?”魑魅有種淚花飆濺的沖動,眼前這個年輕人煥發出來強烈陽剛氣宇仿佛陽光閃耀。

“能拍他一次,當然也可以拍他第二次,我等那孫子!”蚩尤撿起一塊土磚當道而立,嘴角掛起一絲猙獰的冷笑,“快走,不要影響我出手,有女人在場我心裏不安,不安心我就會輸。”

妖精呆在那裏,靜靜地看著蚩尤,忽然,她跳到蚩尤懷裏,狠狠地摟住了他的脖子,在他脖子使勁咬了一口,然後拖著幾近崩潰的身體跑進了小巷的一條岔路。臨去的時候她回首,蚩尤在遠處的路中翩然側過半張面孔,那張清俊的臉上沾滿了她的鮮血。蚩尤對她淡然一笑,他的亂發在空中飛揚,既溫柔又堅強,如千萬人攻不破的雄關。

她覺得這份風采要比大鴻的陽罡更能殺死她……妖精帶著一顆狂跳的心跑遠了。

妖精背影一消失,蚩尤就急得跳腳,敲打自己的腦殼,“蚩尤,冷靜冷靜,想想辦法……有辦法的,一定有辦法的!”

追兵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對對,要用詐術!”蚩尤想到了,脫下一只鞋子扔在一條岔道上,自己閃身鉆進路邊的狗洞裏。

大鴻帶著五百衛士追到了岔道上,一名衛士拾起了蚩尤的鞋子,大喊,“將軍,他們往這邊逃了!”

“給我追!”大鴻振臂一揮,沒有像個智將那般思考,喊出了這句追捕者最常用的臺詞,帶著鐵虎衛們沖進了岔路裏。

狗洞裏,蚩尤掐著一條狗的脖子,直到把狗掐個半死,大鴻他們的腳步聲才消失了。

“抱歉抱歉,”蚩尤摸了摸直翻白眼的狗,“你剛才救人一命,好狗有好報的。”

“虧得我在涿鹿多年,跟我比地形大鴻還差點兒,”蚩尤一頭稻草屑鉆了出來,憑空揮了揮土磚,“見鬼,這怪力,時有時沒有,以為自己六脈神劍麽?”

風伯喜歡煉氣,風伯說這世上最強大的氣叫做“六脈神劍”,時有時無,蚩尤說這時靈時不靈的劍氣有何用了?風伯說那是仁劍,你想用來為非作歹便是不能,可是每當你想要保護的人身陷危難,那劍氣便如破空霓虹。蚩尤不禁神往。雨師卻說呸,我們就是要為非作歹!

士兵乙在馬車邊和雨師風伯閑聊。

“我說他們都去追了,你怎麽不走?”風伯問。

士兵乙叼著根煙卷兒,抓抓頭,“不少我一個,而且總得有個人留下來看著你們吧?我這也有交待。”

“那貢獻個煙卷兒吧?”雨師說。

“當然的當然的,忘了忘了。”士兵乙急忙摸出煙卷兒來給兩位老大叼上,恭恭敬敬地對上火兒。

“繩子解開吧?”風伯說:“疏松疏松筋骨。”

“這可要擔幹系的,”士兵乙說:“將軍若是回來記得說是妖精給解開的。”

於是蚩尤沖出巷子直趨囚車邊,看到的是他的兩位老大和士兵乙靠在馬車邊有說有笑,抽著煙卷兒,一邊咳嗽一邊彼此拍著肩膀。

士兵乙一擡頭看見渾身是血的蚩尤,一張臉而頓時發青,膝蓋發軟,“哎呦媽呀,少君您怎麽沒有遭遇我們將軍啊?我這偷個懶您還單獨來找我,我可是四體不勤六藝不精的人吶!”

“喔,他們跑得太慢,我實在等不及,就自己回來投案,”蚩尤大言不慚的登上馬車,“也貢獻個煙卷兒吧?”

“你會抽麽你?”雨師斜眼兒看他,“你瘋啦,自首什麽?去黃河邊那是要死人的。”

“你們怎麽沒幹掉這家夥逃走?”蚩尤指著士兵乙。

“真逃走了黃帝正好有理由把我家滅門吧?”風伯說:“雖然我對我老哥沒什麽感情,可我還有娘誒,我老哥一準兒會獻出我娘來頂缸。”

“我也一樣啊,我爺爺是個老家夥了,”蚩尤說:“其實他是個好老頭,你們總把他說得跟熊怪似的……我們還是趁日色尚早趕快上路吧,大鴻一時半會是回不來了,我看他一路追出南門去了。”

“好老頭?”共工陰陰地反問。

浩瀚的涿鹿原上,老馬破車,去向千裏外的黃河。士兵乙趕車,質子們躺在車裏望天發呆。

“你不是拍了大鴻麽?”風伯說:“我要有你的本事我就砍了黃帝,這樣我們也不用怕了,天下任由我們橫著走路。”他對士兵乙說:“你當著沒聽見就好了。”

士兵乙於是拿兩個稻草團塞在耳朵眼裏,放聲高歌。

“對啊!”雨師說:“對他講什麽仁義?”

“唉!”蚩尤說:“我要是老有那股怪力,砍了黃帝又怎麽樣?可是這怪力是六脈神劍,時靈時不靈,風伯你說的,仁劍嘛。”

“仁個屁,砍了黃帝的才是仁劍,砍不得的是狗屎橛子劍。”風伯罵娘,“你若是像你爺爺,我們個個都做黃帝了!”

“焚天之炎,烈火之帝,”共工忽然說:“你真的是能殺黃帝的人。”

“好好睡覺吧,瘋子,”蚩尤撇撇嘴,“我為什麽要殺黃帝?說著玩的。我又不稀罕搶他的位子。”

“十七年前,這裏叫阪泉,它現在叫涿鹿,是因為黃帝討厭阪泉這個名字,”共工手指原野上最遠的地方,“從這裏直到太陽落山的地方,都是你們神農氏的家,炎帝的光從九黎一直照耀到常羊山。”

“十七年前?”蚩尤想起了什麽。

“那時候炎帝有八十一個孫子,所謂神農氏八十一兄弟,都是以一當百的勇士。”

“八十一個?”蚩尤記得九黎那塊石碑上就是八十一個名字,炎帝曾在風雨之夜撫摩著那些名字垂淚。

“當時神農部被天下共仰,炎帝的名字傳遍四方,你爺爺精於藥理,曾經親身嘗試百草,取藥救人,又把藥方傳遍四方,救人千萬。那時候所有部落交通往來,勇敢的男人可以向西一直走到昆侖去看王母的白玉樓,勇敢的女人可以走遍天下尋找她最喜歡的男人,管他是什麽部落的,拖回家就嫁給他,給他做飯生孩子。我們駕著車,跟著水草來來往往,天冷去南方,天熱去北方,”共工說:“就像我們現在這樣。”

“聽起來天下就是一個大屋子,我們大屋同居,大鍋煮雞。”風伯說。

“可是炎帝罷武休兵,自用所謂仁義就可以安撫天下,他不是個好老頭,他是個傻老頭。”共工齜牙一笑。

“你敢罵我爺爺我罵你全家!”蚩尤有點怒。

“我說你爺爺是個傻子!”共工的聲調越發的刻薄,“如果他不罷武休兵,以神農氏那麽強大,怎麽會在阪泉一戰死了無數人?又怎麽會把那八十一王孫的屍體留在這裏,只救下你這個廢物?”

“死了……無數人?”蚩尤茫然,“沒有人跟我說起過……我家住在九黎,一直很……平靜。”

但是沒錯的,刑天說過,十七年前這裏都是吊起來的籠子,籠子裏都是被砍掉胳膊腿兒的人。可是沒人告訴他,那些過去的故事像是血粘起來的竹簡,打不開來。

“那時候公孫氏以公孫軒轅為首領,改為軒轅氏,軒轅以一統四方為心願,東取太昊,西征少昊,北方又擊潰了顓頊部,然後進逼到阪泉。你們神農氏連一千人的戰士都沒有,”共工說:“所以你爺爺只能帶領你那八十一個兄弟和平民百姓婦孺老幼出戰軒轅,最後這裏每根草上都是血,你們輸了。”

蚩尤呆呆地低下頭,想那悲傷而壯美的戰爭場面,他的兄弟們浴血搏殺。可他自己是個笨小孩,爺爺都覺得他很沒用,從不告訴他這些仇恨。

“軒轅部最後戰死上萬精兵,五大神將,才把神農氏的烏合之眾擊敗。不過神農氏的人至死未有一人逃走,也沒有一具屍體扔下武器。有人說,死去的有很多是女人,有你的老娘吧?”共工帶著嘲弄的口氣,“你爺爺用自己的血脈和整個神農部做了最後一戰,沒有改變結果,這天下還是變成了軒轅部的天下,所以才有我們這種質子。”

共工在馬車上站起來,在浩瀚的平原上平伸雙手,仰天冷笑,“所以我們在軒轅黃帝的天空下,被他的仁義籠罩啊!”

“知道了吧,”共工一把抓起了蚩尤的頭發,“你沒有父親,沒有母親,沒有兄弟,因為他們都死了!現在這輛破車就從他們的屍體上碾過去,他們還在黃土下面看你呢!而你,就是被囚禁在自己的家裏,像個可憐蟲那樣,幻想有一天軒轅那個老王八會放你回到九黎那個又偏僻又荒遠的地方去。”

共工像一頭發狂的野獸那樣,使勁搖晃著蚩尤的頭,看著一張失神的臉在自己面前晃來晃去。蚩尤不反抗,也不掙紮。“說點感想,說點感想,你這沒用的小鬼。”共工不滿地嘟噥。

風伯和雨師跳了起來,兩邊拉住了共工的手,“瘋子你想幹什麽?”

“幹什麽?”共工舔了舔嘴唇,“我就是個說書的乞丐,當然在講故事。你們也別大驚小怪,你們覺得你們家就跟黃帝素來友善?風伯,知道為什麽是你老爹玩完了是你哥哥在位麽?當然他不是戰死的,你家裏人不好告訴你他是因為輸給黃帝氣死的;雨師,你那個又混帳又膽小的老爹是不是還在不斷地娶老婆?他已經只有娶老婆的膽量了,大概是正妃在戰場上被一箭穿心讓他覺得要多娶幾個備用吧?”

“哈哈哈哈,”共工大笑,似乎很歡樂,看著風伯和雨師臉色蒼白地坐下。

風伯眼神呆滯,雨師抹了抹臉,覺得天上在下雨,他從未給蚩尤和風伯說一件事,他死去的親娘是太昊王的正妃。他心裏說我的娘嘞,我該為你報仇哇!我該滅了軒轅黃帝那個老匹夫,沒有他,老子的童年就還有母愛,不會被那八十一個妃子的兒子欺負得擡不起頭來啊。可是他覺得無力,他人生的前十七年從來不知道他娘是個什麽人,更不知道他那個仇人就天天駕著龍車在他眼前晃悠。

“我還以為你會流點眼淚呢?小家夥,”共工目光回到蚩尤的臉上,最終失望地聳聳肩,“你死去的兄弟都是英雄好漢,留下你一個廢物,真是一點意思都沒有啊。”

就在他要扔下蚩尤的一剎那,蚩尤的眼皮擡了起來。共工被那種眼神刺了一下,他的腦海空白了一瞬,而後魁偉的身軀橫飛出去,砸在了駕車的士兵乙身上,一行鮮血從他頭發間湧了出來。這次輪到共工呆住了。

殘陽如血,風伯和雨師都驚懼不安地看著蚩尤在夕照中模糊的身影。蚩尤面無表情,扔掉了手裏的土磚,“沒事兒,瘋子死不了。”

共工嘿嘿地笑了,“改朝換代啦!從此他們要在整個大地上建起城來,都像涿鹿城一樣有城墻,所有人都生活在城墻裏,聽軒轅黃帝的話,再不能東奔西跑,東奔西跑的人抓住了要砍頭,沒有人再能去昆侖,天底下不再有不死藥,追太陽的瘋子都要砍死,你們都要埋在黃河河灘上。”

馬車繼續遠去,向著太陽落山的方向。共工用袖子抹了抹頭上的鮮血,哼哼唧唧地唱歌,雨師和風伯坐在那裏,看蚩尤慢慢地嚼著包裹裏的肉幹,神色猙獰。

露濃,指尖掃弦而過,瑟弦上凝結的露珠滴落,瑟聲有點嘶啞。

錦瑟無端五十弦。

雲錦擡頭看月色,月色在高樹背後,樹梢上有短裙長帶的身影,臨風欲舉地輕搖。樹梢上忽然空了,魑魅仿佛踏風而來,走上了雲錦的窗臺。妖精坐下,抱著膝蓋沒有說話。

“公主,你沒有去送他麽?”

“大王已經不準我離開家了,我在窗臺上看,卻怎麽也看不到。”

"他還是被抓去了,有大鴻在,我無能為力。可惜刑天不在。

“魑魅,你說大王真的會……殺了他們?”

“會啊,軒轅黃帝那個老家賊,對於叛逆從來不容情的。”魑魅淒涼地笑笑,“你聽說過發配去黃河治水的人活著回來的麽?”

“那怎麽辦……怎麽辦……”雲錦低下頭去,緊緊地握起拳頭,她的指甲很長,手心裏有血滲出,可感覺不到痛。

雲錦忽然擡頭,強行克制著滿眼的淚水,“那該怎麽辦啊?”

雲錦楞住了,背襯著圓月的魑魅正安靜地看著她,安靜地淚流滿面。

悄無聲息的夜裏,兩個女人相對著哭,地下的影子修長而孤獨。

魑魅忽然眉頭緊蹙,捂住胸口,咳嗽了幾聲,吐出了一絲鮮血,黏在她的長發上。

“魑魅,你要死啦!”魍魎驚慌地跳上窗臺,“你的妖氣呢?你的血呢?你怎麽了?”他手忙腳亂,“你要死啦!讓我想想該怎麽辦。怎麽辦怎麽辦?”

“你跑到哪裏玩去了?”魑魅忍著眩暈,揪住魍魎的衣領,隨手扔到雲錦懷裏,“不要說這種喪氣話……我還不會死!”

她暈了過去,她想我還不會死,因為那個死男人還沒死。

後土殿上,黃帝和風後都有些愁容。

“蚩尤又暴走了?”黃帝問,“是我們逼得太急了?兔子急了也會咬人的。”

“確實是暴走,”風後點頭,“我們需要加強對他們的看守。”

“不如派大鴻去吧,我信得過他,”黃帝問,“可是大鴻跑到哪裏去了,我一天沒見他了。”

涿鹿城以南三十裏,大鴻在夜幕下向著南方眺望。

“將軍,我們出城三十裏,還沒有追到蚩尤,是否應該回去和大王稟報?”士兵小心地詢問。

“絕不能放任他逃回九黎!”大鴻指著地上的一行腳印,“我們追下去,追到天邊也要捉拿他歸案!”

“你說大鴻出城追蚩尤去了?可是蚩尤不是自首了麽?”黃帝的愁容更重了,“我有點擔心大鴻,你知道他是個路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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